有苏

青山满目无用,青山不是我家。@·有苏-

烨以姬日x寻序渐晋|逢旧 番外8


番外8·逢旧

 

 

 

 

秋夜霜凉,紫宸殿内明灯如昼。

 

韩烨披衣坐在案前看着缇骑密报,眉头深锁凝出两道皱褶。

 

“陛下,三更天了,歇息吧?”四喜公公小意劝道。

 

“唔,都这个时辰了。”

 

韩烨从沉思中惊醒,扯了扯滑落的外衣坐直身子。

 

长时间的久坐令他后腰酸麻,小腿也有些抽痛,他扶着案几慢慢起身,四喜公公忙凑上来搀他。

 

他跺了跺发麻的脚,轻轻推开四喜的手,看向窗外。

 

宫禁内是亘古不变的巍峨肃穆,朱墙外是人间烟火。

 

“……喜宴是哪一日来着?”

 

韩烨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。

 

四喜瞭起眼皮扫了眼他凝望的方向,低声道,“十日后,九月廿六,黄道吉日。”

 

“你那日记得提醒朕。”韩烨收回目光,慢慢向内殿走去,“赏赐丰厚点。”

 

“是。”四喜敛眉应着,跟上去伺候天子安寝前,忍不住又扫了眼韩烨凝视的方向——

 

正阳大街,英国公府。

 

 

 

九月廿六,黄道吉日。

 

姬氏今日有合衾之喜,天色擦亮,送礼的人便络绎不绝。

 

这时辰来得自然是各府下人——姬氏这样绵延数百年的世家,姻亲故交如参天巨树枝繁叶茂,其中不少贺礼明晃晃送出来是要招人眼的,免不得将那些不便过明路的贺礼提前送来。

 

徐晋也起了个大早,习武之人习惯了日出而醒,如今觉是越发的少了。

 

干躺在床上也没意思,他披着外衣,立在廊下看下人们为今日的喜宴忙忙碌碌。

 

自被寻回姬氏,他一直住在东苑,这里僻静,又另开了门进出,方便陆微寻随时过来——无论韩烨如何作想,缇骑指挥使频繁与世家往来总是不合规的,少不得遮掩。

 

正出着神,视线里出现一抹黑影,却是陆微寻禁不得念叨,从门外大步走进来。

 

“又不好好穿衣服。”

 

陆微寻腿脚依旧敏捷,一会就到了面前,将徐晋有些松散的外衣拢紧。

 

徐晋任他念叨着,打了个哈欠,“这不是在等你么。”

 

陆微寻执掌缇骑日久,是今上再合格不过的鹰犬,弹劾他的折子每旬没有两三道都算是陆指挥使当月办事不尽心,因此这张脸不说是人尽皆知,也称得上闻名靖都了。

 

可他就这么大剌剌站在东苑内,握住徐晋微凉的手说话,往来下人也全视若无睹,各自做着自己的事。

 

“绍儿动身了么?”

 

陆微寻来了,徐晋也没心思杵在那当望夫石,随他往房里去,一面随口答道,“昨日跟我说是辰时三刻迎亲,还早呢。”

 

秋末天寒,进了屋就没那么凉了,陆微寻倒了杯茶,有些感慨,“一晃眼绍儿也这么大了。”

 

“你也老了。”徐晋露出一点笑意逗他,“再过几年,陛下该暗示你告老还乡了。”

 

“你在这,我还哪门子乡?”陆微寻一撇嘴,“不干了正好,带你到各地去看看,效仿你爹娘,岂不美哉?”

 

老英国公与夫人晚年游历天下,家中有人掌事,没几年连孙辈都有了,好不自在。

 

徐晋的眼角因为笑意堆出细纹,撺掇他,“那你今年就跟陛下上书请辞。”

 

也就是这么一说,陆微寻叹了口气——不是他贪权,实在是缇骑司权重,没个顶顶放心的人接掌,宫里那一位是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的。

 

这不过是两个人私下闲话,正说着,外头传来动静,紧接着一道清越声音响起,“爹,父亲,儿子来叩头了。”

 

徐晋忙起身去开门,见长子姬绍一身赤色吉服,头戴玉冠立在门外,一时间却不由怔住了。

 

“爹,怎么了?”姬绍略一皱眉,扶住徐晋的胳膊引他进屋坐下。

 

徐晋还盯着姬绍怔怔出神,惹得陆微寻也询问起来,才喃喃道,“绍儿穿赤色,像阿兄。”

 

那还是他与姬发相认不久,冬至夜里的一场刀兵,姬发穿着赤色世子朝服立在廊下,叮嘱他要万事小心。

 

姬绍是陆微寻和徐晋之子,自幼被姬发带在身边教导,举止做派颇有神似之处,往日里大家总笑称是外甥肖舅,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却勾起了徐晋的愁思。

 

陆微寻轻叹一声,宽慰地握住徐晋的手拍了拍,旋即又对着姬绍道,“不是要叩头么?快些,别误了吉时。”

 

姬绍知道这是在转移徐晋的注意,立时便一撩袍角跪下,对坐着的陆微寻和徐晋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头,“儿子今日娶妻,父亲不能坐高堂位,特来叩谢父亲和爹多年养育教导之恩。”

 

他在宗谱上的身份仍是当年的姬氏二公子徐晋的独子,母亲是位闺名不详且早亡的妇人,真正的身世绝不能暴露,那高堂之位也只能有徐晋一人出现。

 

陆微寻倒不计较这个,当年他既然答应姬发让长子入了姬氏,这些事便早有预料,何况——说句冷血的,姬绍虽是他的血脉,最珍贵的地方也不过是由徐晋诞下,又不在自己膝下长大,没那么意难平。

 

他看了眼仍带着一抹郁色的徐晋,扶起儿子沉声道,“你如今肩上的担子重,今日成家立业,不要辜负了你伯父的教导和我们的期望,亲事是你自己应的,日后只要夫妻和顺,便是宽慰长辈们的心了。”

 

姬绍点头应下,外头的贴身小厮低声催促几句,徐晋才收拾了情绪,拍拍儿子的肩头,“去吧,别耽误了。”

 

眼见那抹赤色背影消失在门外,徐晋才喃喃对陆微寻道,“方才一打眼,我真以为是阿兄……”

 

陆微寻叹了口气,揽住他的肩低声安慰起来。

 

 

姬绍离开东苑,并不急着去迎亲,先独自进了祠堂。

 

今日府内大喜,又是嫡脉娶亲,祠堂早就依例大开,要上供三天三夜。

 

面如冠玉的新郎官离开双亲后神色便淡了下来,浑不像是小登科的青年,气度沉稳。

 

他停在林立的牌位前,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,许久才取了三炷香点上,拜了三拜,插在其中一个灵位前。

 

“绍儿今日娶妻,是楚氏女,您挑的。”姬绍看着牌位,语气轻缓,似不想惊扰沉眠的人。

 

“爹和陛下都问过我的意思,爹么,总想我找个喜欢的,陛下倒没表态,但我估摸着还是想让我听您的话。”

 

“楚氏女我见过,姿容秀丽举止娴静,是个做宗妇的样子——咱们家的主母,总不能跟陶陶似的吧?”

 

他说着忍不住露出一点笑,“前两日陶陶又和允襄起了别扭,闹得东宫鸡犬不宁,也不知陛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,迟迟不肯吐话。”

 

提起九重宫阙里的那一位,姬绍的神色淡了些,“陛下赐了厚礼,又下旨让允襄来观礼,给姬氏做足了脸面,您不必担心。”

 

顿了顿,他又道,“前两日又称病罢朝了……这几年可真把允襄历练出来了,理起政来颇熟练,我看便是现在继位也使得。”

 

这样大不敬的话语,姬绍说来也是面不改色,“……允襄和陶陶,您说今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,我私下问允襄,他也不吐话,陶陶又是个糊涂丫头,什么都说不清楚——她若是真喜欢允襄,不论陛下怎么想,倒不是不能筹谋。”

 

外头的喜乐声隐隐绰绰传进来,姬绍知道不能再耽误,跪下磕了三个头,低声道,“忍不住和您多说了些,今日还有的忙,绍儿先去了。”

 

他转身向外走去,一阵风灌进来,拂动赤色袍角,吹得长明烛火曼曼摇曳。

 

 

*

 

姬氏乃世家魁首,大靖勋贵之最,有世袭罔替的英国公之位,更有太祖钦赐的丹书铁券之荣。

 

这样的人家娶亲,还是迎娶当家主母——上任英国公姬发一生未娶,他逝后一等公的爵位便落在了侄子姬绍头上——自然是声势浩大。

 

这位年轻的小公爷奉伯为父,很是纯孝,生生为伯父守孝三年,因此蹉跎到今日才娶妻。

 

娶的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——虽说高嫁女低娶妇,但姬氏这样的门楣,除非尚公主,否则娶谁家都是低娶,最后落在河东楚氏头上,也并不叫人意外。

 

亲事一敲定,满靖都的女郎无有不艳羡楚氏女的——姬氏的门楣自不必说,单说姬绍本人姿容俊秀风流,肖似伯父姬发,年纪轻轻便已承袭爵位,嫁过去便是一等公夫人,就足以令人羡妒了。

 

遑论姬绍的生父也是正二品骠骑将军,生母又早逝,家中连个正经婆母都没有,嫁过去便可执掌中馈,说是望族,却人口简单清静。

 

这样的家世,以及今上对英国公府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眷深重,真个是满靖都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。

 

待迎亲的一应仪式完毕,又绕靖都游街一圈,新妇踏进英国公府的门时,已是入夜时分。

 

牌匾上书“敕造英国府”的朱门大开,宾客盈门,满座高朋,好不热闹。

 

新郎牵着新妇自外头慢慢行来,霎时引起一阵道贺恭祝。

 

姬绍面上挂着恰当的笑容,跨过门槛时低声嘱咐一句“当心”,新嫁娘便红着脸柔柔应了一声。

 

行至主屋,其间落座的尽是勋贵高官,徐晋坐在最上首,身旁的另一把椅子空着,正含笑看着他们。

 

真正的婚礼仪式还未开始,姬绍牵着红绸立在堂中,徐晋瞧着也不着急,只是偶尔扫视一眼大门的方向,不知在等谁。

 

忽有一声尖细的唱喏从外头传来,“陛下圣恩,遣东宫观礼——”

 

便见一群内侍簇拥着一名丰神俊朗的男子走来,正是今上的幼弟,亦是储君,韩允襄。

 

说是兄弟,但他出生时先帝早就中风禅位移居行宫,生母先云嫔——后追封为云皇贵妃——又难产而亡,是由当今陛下一手带大的,与父子无异。

 

英国公府恩眷深重,韩允襄和姬绍年纪相仿,自幼相识,满朝皆知情谊深厚。

 

他含笑命行礼的人起了,又堪堪拦住要行礼的徐晋,“骠骑将军不必多礼,今日姬绍大喜,皇兄叫孤来沾沾喜气,哪还敢劳动您呢。”

 

实则若是私下相见,也没这么多礼数,但众目睽睽之下,该有的君臣尊卑却不能省,徐晋淡淡笑了下,说几句感念君恩的场面话,就请韩允襄在上首处落座。

 

贵客已至,仪式热热闹闹地开始,待三拜之后,新嫁娘被送入洞房,姬绍还得在外头招呼宾客。

 

喧嚣与热闹的动静传至后院,静静坐在喜床上的新嫁娘容颜娇美,含着淡淡的羞涩。

 

国公府自先夫人去后便没有正经女主人,如今的丫头婆子也没几个真经历过这样热闹的喜事的,一时间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知是否就要一直这么等着——东宫殿下亲至,恐怕外面还有的闹呢。

 

好在英国公府的情况,楚氏也不是不理解,新嫁娘乃是楚氏嫡女,自小便被当作宗妇教养,嫁入姬氏这样的人家,自然带了得用晓事的陪嫁。

 

她的奶娘满脸笑意,正待说些什么,外头就有姬绍的小厮来传话,“夫人,公爷让小的来说一声,外头一时半刻脱不开身,小厨房预备了些热食,您先随意取用,亦可梳洗更衣,不必苦熬久等。”

 

那奶娘脸上的笑忍不住更深,还带着三分喜意,低声对新妇道,“看来姑爷是个体贴人,您这日子啊,甜在后头呢!”

 

新妇也红了脸,她再是名门闺秀,也是个才出嫁的女郎,对未来夫君不是没有憧憬,如今见夫君在外应酬也想着自己,自然是没有不欢喜的。

 

“小厨房在哪?奶娘跟着一起去认认吧,我这没什么事。”她勉强压下心中的喜悦与羞涩,吩咐道。

 

奶娘便跟着国公府的婆子出了主屋,一路攀谈着往小厨房去了。

 

她是新妇的陪嫁婆子,初到国公府不免多打听了几句,实在是姬氏地位超然,令她有些惴惴,因此也就没注意到身旁同行的婆子忽然住了口,匍匐着跪了下去。

 

待反应过来,奶娘只看到后院的小亭内,有一人静静坐在那,面前摆着两杯清酒,对月怔怔出神。

 

他的周围还有数人沉默着侍立,奶娘毕竟也在世家伺候多年,一眼就瞧出这些人俱是宫中内侍。

 

她心中一惊,忙跪下去,垂首道,“老奴万死,惊扰了贵人。”

 

不止英国公府人口简单,没几个正经主子——今上始终未娶未纳,宫中也只他与东宫两尊大佛,如今东宫还在前院观礼道贺,能由内侍陪着出现在国公府后院的还能是谁?!

 

她心中剧震,脸色惨白,暗恨自己一时忘形,竟冲撞了不可言说的贵人,惊惧之下不由抖如筛糠。

 

安静许久,小亭里的人似乎才慢慢回神,奶娘只觉一道沉甸甸的目光在自己头顶转了一圈,低哑威严的声音问:“你是新妇的陪嫁?”

 

“是,老奴是夫人的奶娘,正要去小厨房端些吃食。”奶娘颤声答道。

 

“唔。”

 

那人若有若无应了一声又沉寂下去,不一会便有内侍上前低声叫她们离开。

 

奶娘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,大气也不敢喘,忙躬着身退下,直退到十几步外才敢转身离去。

 

但不知怎的,离开前,她却忍不住壮着胆子回望了一眼——

 

月凉如水,秋夜露重,那人独自坐在小亭内,仰头饮尽一杯酒,对着月亮继续出神。

 

小亭周遭分明还有十数名内侍垂手侍立,随口一言便鞍前马后,那人周身却透出掩不住的孤寂和落寞,仿佛有什么事渴求不得,郁郁寡欢。

 

但那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,又能有什么求不得呢?

 

 

“奶娘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
 

回到主屋,新妇随口问道。

 

奶娘犹豫片刻,扫了眼已经退到屋外的国公府下人们,凑上去低声向她解释。

 

新妇的面上褪去喜意与羞涩,渐渐凝重起来,她沉吟片刻,才斩钉截铁道,“你今夜什么也没看到,把这事烂在肚子里。我才刚嫁入国公府,有些事不该知道。”

 

“那……是不是要跟家里说一声?”奶娘忐忑地问。

 

啪嗒。

 

茶杯不轻不重落在桌上,新妇不过双十年华,姿容秀美,盯着奶娘的眼神却是幽幽,“奶娘,我已经嫁入国公府,从此尊荣一体,这才是我家。”

 

奶娘一窒,讷讷不敢出声。

 

妆容精致的新妇忽又笑起来,拉住她的手亲切道,“你是我的陪嫁,又自小看着我长大,这回出嫁,母亲将你们一家的契子都给了我——楚氏固然是我娘家,可从此我是姬楚氏了,国公府好,我才能好,奶娘一家才能好,是不是这个理?”

 

烛火映得她容颜秀丽,满头珠钗恍若神仙妃子,“女子外嫁不易,嫁进这样的人家,难道还能指望楚氏给我撑腰?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,早日诞下嫡子,才是最紧要的事。”

 

 

*

新婚三日无大小,姬绍隐为世家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,婚宴更是热闹非凡。

 

饶是有东宫在此,但东宫与他相熟,灌酒灌得更欢,不一会,姬绍便面浮薄红,气度风流,姿容更甚。

 

他始终挂着笑意,仿佛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,连小厮匆匆进来低声耳语几句也神色不变。

 

允襄瞧见了,借着上前劝酒,将周围人隔开。

 

“……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?”姬绍借机揉了揉额角,低声道,“今日这乱糟糟的,也不怕被冲撞。”

 

允襄一听便知他在说什么,笑容不由淡了几分,“你大婚,他总想来瞧瞧,也是替……看看。”

 

心中无端感伤起来,姬绍低叹一声,又有人上前来恭贺,他复又挂起笑,与人推杯换盏起来。

 

这喧闹直到亥半才结束,姬绍假借不甚酒力,提前从前院出来,被小厮搀扶着踉跄往后院去。

 

转进角门,喧闹都被隔在前院,他站直身体,推开小厮的手,“人走了没有?”

 

“还没,一直在花苑亭内坐着,下人也不敢上前询问。”

 

姬绍缓缓吐出一口酒气,又问,“夫人的奶娘撞见了?”

 

“是,领路的婆子也没注意,直直就撞上了。”

 

“怎么说?”

 

“奶娘想跟楚氏传递消息,被夫人摁住了。”小厮说着,低声将新妇与奶娘的对话复述一遍,清清楚楚,一句不差。

 

月光下,姬绍的面上神色淡淡,眼中有流光闪过,半晌,他哼笑一声,“我喜欢聪明的女人,省事——还是伯父的眼光好。”

 

顿了顿,他没进新房,提步向花苑走去。

 

清辉遍地,小亭中的人影茕茕,静坐在那一言不发。

 

姬绍走上前立在阶下,自然没有人拦他,“陛下。”

 

韩烨循声回头,却不由怔住。

 

这表现与早晨的徐晋一模一样,姬绍心知为何,径自行礼劝道,“时辰晚了,您是万金之躯,还是早些回宫吧。”

 

韩烨不过是酒气上头,兼之姬绍本就与姬发容貌相像,气质也相似,一身吉服立在阶下,才令他晃神。

 

如今回过神来,面色平淡地挥挥手,“朕知道了。”

 

顿了顿,他又道,“今日你大喜,这又没外人,不必这么生分。”

 

姬绍迟疑片刻,还是唤道,“伯父。”

 

“嗯。”韩烨淡淡应了一声,“朕一会就走,你去吧,别叫新妇久等。”

 

沉默一刻,他说,“明日还要进宫谢恩,早点歇息。”

 

姬绍又行了一礼,离去前,他轻声道,“我今早给伯父上了香,他看到今日想必很高兴。”

 

新郎官的吉服消失在重重夜色中,韩烨盯着那方向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

许久,他突然开口,“站在那做什么?来喝酒。”

 

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起,徐晋从花苑小径内走来,也懒得行礼,径直坐在韩烨对面。

 

桌上放着两盏酒杯,他却未用,另拿了新的斟满,仰头一口饮尽。

 

“明日谢恩,你也得来。”韩烨沉声道,“免得被弹劾恃宠生骄。”

 

徐晋点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他看了眼韩烨,“绍儿都娶妻了,我是有多莽撞,连这点都想不到?”

 

他也只是随口一说,从前在姬发跟前,万事都有兄长在前面顶着,徐晋只消快快乐乐做个闲散郎君,韩烨也少不得提点他,这习惯保留到今日,一时难改罢了。

 

如今——

 

他打量着韩烨,毫不避讳地端详当今天子的容颜。

 

眉眼依旧是俊朗的,底子好,又有一干太医精心保养,韩烨其实不太显老态,丝毫瞧不出已是知天命之年。

 

只是他的眼神沧桑深沉,能窥出帝王一生尊荣的痕迹,眉心两道淡淡不散的褶皱,可见素日常常凝眉。

 

“韩烨。”

 

徐晋忽然直呼天子的姓名,“你长白发了。”

 

韩烨下意识摸了摸发丝,又摇摇头放下手,“都这般年纪了,有什么稀奇的。”

 

徐晋露出些忧色,“阿兄说,先帝后期那样沉湎声色,也未有白发,你……”

 

“和他比什么?”

 

韩烨一摆手,又饮尽一杯酒。

 

他在此枯坐许久,不知喝了多少,难免酒意上头,眼神有些迷蒙恍惚。

 

“徐晋,和你说句心里话,时至今日,我感触最深的是便是,人力有穷。”

 

韩烨盯着远处的一簇枯枝,道,“我从来不信命,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去想办法——皇位是这样,姬发也是这样,所幸我命好,总归都被我争到了。”

 

“可有些事是想尽办法也做不到的……秋叶凋零是没办法的,生白发也是没办法的,生老病死……也非人力可改变。”

 

他微微偏过脸,声线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天命所归不过是愚民的话术,即使是天子,也有办不到的事。”

 

徐晋沉默地听着,半晌,他轻声说,“阿兄的身子就是那样……他自小孱弱,即使后来解了毒,到底也元气不足。”

 

“他这一生匡扶你登基,延续了姬氏的显赫,又寻回了我,与你相伴终生,没什么遗憾了。”

 

他低声宽慰韩烨,“多少人连那个寿数都活不到?以阿兄的身子,能完成这么多事已是不易,想必不愿看你自苦——他才去了几年?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叫他怎么安心?”

 

深秋的风渐渐掠起,韩烨本就饮着冷酒,被冷风一激,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 

徐晋吓了一跳,忙叫内侍取了厚衣来给他披上。

 

咳声渐缓,韩烨平复下来,微微有些气喘。

 

徐晋怕他继续郁结,忙扯了个别的话题,“听说前两日陶陶又和允襄闹了别扭?”

 

韩烨淡淡应了一声,“都是被姬发宠坏了,一个不让一个。”

 

徐晋叹了口气,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绍儿成亲了,允襄——我知道你是有意压着他的亲事,形同守孝——但孩子们年岁都大了,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。”

 

他直言不讳,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你若是看不上,不能再让陶陶和他们两个小子天天混在一起了。”

 

“我有什么看不上的。”韩烨摆摆手,“是允襄不愿意。”

 

徐晋微微皱眉,“但我瞧着他对陶陶——”

 

“喜欢是一回事,娶进宫来是另一回事。”韩烨打断他,“我当年不愿意将姬发拘在宫里,难道允襄又愿意把陶陶拘束起来?”

 

“姬发没名没份的跟了我,虽落人口舌,到底他是男子。难道要让陶陶也如此,遭人口诛笔伐?”

 

他一口气说着,又有些喘,“陶陶的性子你知道,宫规森严,容不下她那样的孩子,允襄虽对她有意,到底念着陶陶还没开窍,忍痛割舍了——翻年我便下旨给允襄指婚。”

 

徐晋叹了一声,说到底也舍不得将唯一的女儿送进宫去,“你想好了?哪家的女郎?”

 

“许家的。”韩烨语气淡淡,看了他一眼。

 

外祖家?

 

徐晋一愣,心下百转千回——

 

许家与姬氏是通家之好,又是清流魁首,家风清正,允襄迎许家女为妻自无可挑剔。

 

况且有这一层关系,允襄与姬氏又亲近一些,便是韩烨百年后也不会浅薄多少。

 

但大靖立朝以来,因着当年太祖的盟誓,一向是迎世家贵女为后,如今破了旧例,往后几代,世家与皇室泾渭渐渐分明……

 

他若有所思看着韩烨,韩烨亦不闪不避,回视着他,“你觉得如何?”

 

徐晋心中一叹,阿兄走后,到底不一样了。

 

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,姬发在这座花苑小径中说,韩烨不止是个心悦姬发的人,更是一位帝王。

 

他对世家的容忍,对姬氏的眷宠,都是因为姬发所愿,如今斯人已逝,已经老迈的帝王终于要向勋贵们出手了。

 

姬氏或可仰赖阿兄的余荫逃脱一二,但天长日久,那些情分终究会淡薄。

 

他轻轻一叹,“陛下决定便是。”

 

 

*

 

更深露重,九五之尊仍坐在英国公府的小亭内。

 

四喜公公屡屡看向更漏,几欲开口,又沉默下来。

 

徐晋又劝了韩烨几句早些回宫,见劝不动他,也就自行离去了,总归这么多宫人侍立,不会出什么事。

 

喜宴的热闹褪去,已是宵禁时分,英国公府陷入沉寂。

 

韩烨还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。

 

“陛下……都宵禁了,明日小公爷还得进宫谢恩呢,咱们早些回宫吧?”四喜公公忍不住劝道。

 

韩烨已喝至半醉,一手撑着头,一手还在斟酒,那只手轻轻发抖,洒落不少琼浆。

 

从前姬发在时,偶尔也会饮上两杯,只是他身体不比常人,韩烨一向盯得紧,是不许他多喝的。

 

如今换到自己身上,却没个节制。

 

四喜看他毫无听劝的意思,满面忧愁,又不敢真的动手来拦——有这份胆量和脸面的人,哪里是他呢?

 

韩烨又饮尽一杯,酒意烘人,他倒也不觉得秋夜冷寒,只是月华清冷,这里又是英国公府,难免触景生情。

 

姬发逝后,韩烨一度没表露出太过分的伤恸——他的身子是随着时间一年年衰败下去的,太医束手无策,众人心中早有预料。

 

大约只有常伴君侧的四喜公公知道,天子到底有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呢喃,又有多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。

 

“人力有穷……”

 

韩烨低声自语着,恍惚间桌对面有人落座,神色冷淡地看着他,声线也是同样的泠然:“韩烨,别喝了。”

 

韩烨怔怔看着他,几乎看痴了。

 

姬发仍是青年时的模样,容色俊秀,气度高华,一双眼黑沉至极,冷淡又多情。

 

他忍不住握紧酒杯,任杯沿硌得掌心生疼。

 

这只是酒醉后的幻觉,韩烨再清楚不过,他这一生冷静自持,从不放任自己耽于虚妄。

 

但这样寂静的夜晚,周遭静悄悄的,仿佛连天地都陷入安眠。

 

而他的对面坐着姬发。

 

“……姬发。”

 

韩烨张了张嘴,艰涩地唤了一声,“姬发。”

 

那人微微挑眉,背后是张灯结彩满是喜红的英国公府,唇畔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来,“嗯?”

 

杯沿压在掌心,硌出一道深深的印痕,充血发红。

 

韩烨闭了闭眼,眼角被秋风沁得湿润冰凉,慢慢将酒杯放下。

 

即今欢乐事,放盏又成空。

 

 

 

FIN.

 

番外8篇,5w8字全部完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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